纪平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外屋大挂钟悦耳的声音:不轻不重,不紧不慢,咣咣地敲着。他睡晕了,有点搞不清楚是什么时辰,忽悠地一下坐了起来,把盖在身上的大蒲扇往床头一扔,冲外屋喊了一嗓子“姨姥,几点了?”。老太太细声细气地说道:“三点了,平儿,起吧”。
午觉睡得很结实。纪平浑身是汗,席子上湿乎乎的,印出一个深棕色的人形。他从脸盆架上拽下毛巾,搭在肩上,拎起铁皮水桶,抓了半块肥皂,到当院的自来水龙头下接了半桶水,洗脸擦身,完事回屋穿上了背心。
纪平住在东屋,和姨姥爷一家住在一起。姨姥爷原是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,院子曾经全是他的。这院是民国初期的建筑,日本人也住过。纪平记得他再小的时候,院儿当间还有棵石榴呢。
现在四合院成了大杂院。东屋被分成几间,两家住着。姨姥爷、姨姥姥住一间房,纪平住着一间。在耳房里住的另一家,男人是右派。夫妇面色都是灰色的,一个儿子十岁左右,见天儿在屋里头糗着,小脸儿煞白。一家子人都很瘦,走路、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,有时会冷不丁吓人一跳。他家和院儿里的人不打交道,纪平都叫不上他们的名字,他好几次做梦,都梦见一片黑雾罩着阴暗的耳房,房里模糊不清,窗户上偶尔露出右派儿子苍白的脸。
北房里住的一家,男人是玉器厂的老技工,女人是钟表厂的检验员。一个大儿子很少来,好像是女人和前夫的孩子。女儿和纪平差不多大,也上初三,名字叫玉枝。玉枝粗眉大眼,是个开朗的女孩,成天价嘻嘻哈哈的。她家收拾得整洁干净,加上北房又很豁亮,纪平很喜欢到她家去玩,去看她收藏的各色糖纸。
西屋是个大家庭,四世同堂。老太太快九十了,身子板儿硬朗着呢。男主人是个从延安出来的文化人,现在是哪个大学的副校长。女主人不工作,伺候着一大家子,她好像对姨姥家有些隔阂,不太打交道。男主人有三个女儿,长得都很漂亮。大女儿是中学老师,嫁给了同事,刚刚生个儿子。二女儿正在谈恋爱,对象是西城区体校的乒乓球教练。老丫头和纪平在同一学校,上初二,纪平是喜欢的。西屋几年前搭了个架子,眼时下,种的紫藤已然可以当凉棚了。
穿好了衣服,纪平就想出去转转,出了院儿门看见姨姥爷把了个茶壶,搬个小马扎,在门外大槐树底下乘凉。玉枝和别院儿的几个女孩儿在跳绳:
“小皮球,香蕉梨,马莲开花二十一…”
纪平走上前,跟姨姥爷说:“姨姥爷,给您买啤酒去?”
“今儿我有的喝,自己玩儿去吧”。
其实纪平也不知到哪里去,想了一下,就穿过一条小胡同往九条同学家走去。胡同里有个厕所,臭气熏天,厕所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:“小强是条狗”“丽丽是我老婆”“乱倒垃圾的是王八”什么的。
同学没在家,纪平就沿着九条往西走,看见几个小伙子蹲在一个大门的门墩边上,过去一看,他们拿着些角铁、腻子和玻璃在做鱼缸。纪平接着走,就到了大红门。
街坊们管这个院子叫大红门,是因为这院的门与其它的院门确实不一样,大门的颜色是大红的,而不是通常大家都用的朱红。大红门的房子经常有人修缮,而街坊们的房子只有漏雨的时候才有人来修。门紧闭的时候多,偶尔车库的门一开,一辆上海牌轿车会悄悄地滑出来。大家知道这里面住着官,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官。
今天大红门外有两个人在那里站着。一个是西屋老丫头,小辫儿扎得整整齐齐,碎花衬衣,藏蓝裙子。另一个是男孩子,纪平不认识,年纪大一些,头发剪得很精神,穿着小背心儿和灰色短裤。
他俩看见纪平走过来,有点不好意思。老丫儿对纪平说:
“他是大红门儿里面的。”
那男孩从口袋里掏出来几个弹球,递给了纪平。那几个弹球显然没有参加过战斗,都是崭新的。纪平左手接过来弹球,右手从自己的兜里摸出自制的砸炮,对那男孩说:“这个给你”,俩人就成了朋友。
纪平看见那男孩手里抓着一本“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”,觉得和那孩子可以更近一些,就问:
“你叫什么呀?”
“丰援朝。”
纪平也告诉他自己的名字。然后俩人就二十一世纪,人们能不能做到隐身,开始了讨论。
天气闷热。有一群鸽子,带着鸽哨,一会儿就转一圈过来。
老丫儿对他们的话题不太感兴趣,手捂着嘴,打了个大哈欠。
这时八条的二呆摇摇晃晃走过来了。他光着膀子,趿拉着鞋子,嘴里念念有词。在房脊上挥着小红旗招鸽子的马义,抓了一把土,攘在二呆的头上。二呆高兴起来了,用手在脸上抹,又蹦又跳。
丰援朝转身进了大红门,不一会带了一个象是做杂务的女人出来,手里拿了一条水淋淋的湿毛巾,把二呆脸上、身上都简单地擦了一下。二呆觉得舒服,乖乖的低着头让那女人擦。完了以后又蹦蹦跳跳地跑了。
“真没劲,欺负傻子”,丰援朝愤愤地说。
有个剃头挑子从他们身边走过,音叉嗡嗡地响。老丫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宝石蓝颜色的塑料发卡,别在前额的刘海上。
一阵风平地而起,带来了一丝凉爽。九条的几棵大杨树也哗啦哗啦地直响。
“天儿上来了”。老丫儿说了一句,他们仨抬头向西方的天空望过去。
黑的云已经遮住了下午的太阳,翻滚着向东南方向挤过来。
“明天再玩儿吧”,纪平说。
“明儿个”,丰援朝和老丫儿异口同声。
这时,正在下房的马义没站稳,一下子摔到了街边,摔得太狠,说不出话来了。纪平看了一下援朝,俩人跑过去把他扶着坐起来,拍胸抹背。 老丫儿赶紧跑到马义家,把他老爹喊了过来。
他老爹跑过来的时候,马义已经站起来了,一边说不要紧,一边谢谢丰援朝和纪平。丰援朝冷冷地看着他,说了一句:
“以后你不许欺负二呆,要不跟你没完”。
天暗下来了,时时天上一闪,接着隆隆的雷声。随着一个大炸雷,大雨点子开始吧哒吧哒地砸在地面上,激起了尘土。
“回头见吧,援朝。老丫儿,咱快走”。
老丫儿撒腿就跑,纪平跟在后面追。快到家的时,雨已经向瓢泼地一样铺天盖地地浇下来。在房顶、在柏油马路上激起了一阵阵白花花的水雾。
纪平和老丫儿边跑边笑地进了院门。一个向左,一个向右钻进了自家的房子。纪平拿毛巾擦干身上以后,坐在窗边,向外望去。大雨向白纱帘,让外面的景象模模糊糊的,可他看见,老丫儿也从她家的窗户里望外面看,看见他以后,冲他做了个鬼脸,还招了一下手。
纪平又向北屋望去,发现玉枝也在向他这个方向看。纪平想向她挥挥手,不知咋的,把伸到一半的手,又缩回来了。
耳房那边什么也看不清,可是纪平觉得,右派的儿子也一定在窗帘后面,向外观看…。
纪平轻轻叹口气,把目光收了回来,看见姨姥姥已经开始往桌子上端菜…。
不知哪院里的收音机,隐约传来夏青激昂的声音“…可是五十多天里, 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,却反其道而行之…何其毒也….”。